這一天雨繼續下著,直到午後。一種深深地倦意也好像和灰色的天空一樣,揮之不去。沒有什麽可去的地方,我們還是坐上船去看看瑪格麗特島。結果,意料中的使人失望。到處是觀光客和收費的景點。我們在偏僻的海邊找了一塊平滑的大石頭,就真的躺下,睡著了。
醒來的時候,幾縷日光透過厚重的雲層射在海面上,志仁還在躺身邊睡著。輕微地呼吸聲和平穩起伏的胸膛,讓我覺得輕飄飄地,就我們生活在陌生島嶼上。只有此刻,沒有過去,也沒有未來。米蘭昆德拉說過“曾經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,象影子一樣沒有分量,也就永遠不復回歸了。 無論它是否恐怖,是否美麗,是否崇高,它的恐怖,崇高以及美麗都預先已經死去,沒有任何意義。”消失了的生活消失了,無影無蹤,然而是否每件事都能真的消失而失去意義?消失的過去再現在眼前,被父親拋棄的苦惱和怨恨,對自己羞恥懼怕的小女孩,在海邊好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樣豁然打開。永劫回歸,而再劫難免。這才是我們的生活。
宮崎駿讓哈爾吞下卡西火,卡西火就給這個男孩一個移動城堡,怪異卻在飛翔。卡西火讓哈爾前進,戰鬥,糾纏在憤怒里,然而生命是一場消耗,一宗意外,我們總是無法合情合理的預備情節,只有在最靠近真相的時刻,側耳傾聽。
話語,說了又說,卻說不盡,講了又講,卻講不完。【巴別】是變亂之地,人的語言從此進入混亂,以前人的語言有權柄,在伊甸園中為萬物命名,定義。而變亂之後,表達卻表達不完全,言說卻言說不確實。罪使人盲目,罪也使人錯亂。言語的消耗使人疲累,軟弱。詩篇有一句偉大的禱告“將我隱藏在你隱秘的亭子里,求你救我脫離言語的爭鬧”禁言,也成為一種思維的醫治。制止了衝動,消滅吵雜,減少生活中的細枝末節。走過機黑暗言語片段的糾纏和隔離之後,那個真實的動機(原我)才會顯露,有時它看起來極為幼稚原始,也驚訝它會繞過意識思想,攜帶各種面具,喬裝各樣理想,呈現在意識層面。
年歲越長,對於言語的信任也越加保留,特別是對於自己的言語。我所說和我之間,是否沒有黑暗和隱藏?每一句陳述,解釋,宣告,默念的動機,是否清潔沒有扭曲?猶太人說“知道一切,就會饒恕一切”,而我對於我所知的更加無知。所以,我在有限的知道當中,無知的仇恨以及憤怒。以至於,自己也蔑視這樣的自己。
【我是】Ego ermi 是神的名字。【我是】是人心中反反復複的尋找。
你看,我們都是這樣,對於肯定的渴求,好像希臘神話的納西瑟斯(Narcissus),那個迷戀自己倒影的少年一般。影像,有一種誘惑的力量。精神分析學家拉康說,孩子感到世界模糊,直到他發現鏡中的影像。理念中的我,成長中的我,更新中的我,卻在時間的當下,需要一個凝固的鏡像,物質化的證據。至少,我的作品代表我,我的形象代表我,我的事業,我的家庭,我的文憑,我的虛擬空間……所以我之所以是我,是有這些證據。然而,我卻在黑暗的海洋深處失去養分,發青變黑。
覺得自己從三歲開始就有ADD(注意力缺乏症),直到將近三十。不斷期待自己的完成,可以有短暫的意義也好。幾篇開始的小說,從起先單純原始的感動,自此與字詞的組合,語句的前置倒裝,情節的聯絡,人物的出現與消失,軸線的埋與現,提起筆,面對空白的勇氣。然而,書寫與生活中間的斷層,到底,要去到哪裡?沮喪的不是無法寫出,更加沮喪的是寫出來的,無從辨認,擔負修改,面目全非如同雞肋的無助。安慰的人會說,生命的轉角就會有奇跡,也有親愛的你對我說,生命才是最為重要。你是怎樣的,才能指向怎樣的方向。然而,那個方向到底是我所篤定的嗎?
故事的消耗,成為一種沉溺。原本以為可以自我治愈和尋求的路途,在未到終點之前,就被嚴厲的自己捅破。如果辨認虛假是容易的,那麼真理還遙遠嗎?然而,是我的稻草人走到那個故事盡頭,即或我自己,你都默默囑咐我,得救在乎歸回安息,得力在乎平靜安穩。在只有你的花園當中,你為我流淚栽種一株一株的花木,又在季節里陪我守候花期。
成為無用,也是一種呼召。祂對我說“我所做的盡都虛空,但我當得的理在耶和華那裡”。我們被隱藏,掩埋,磨造,剝奪,上帝的手提出罪的纏累,惡的果實,傲慢的糾葛,苦毒的枝蔓,然後給我們穿上叫做“聖潔”的新衣。我們是神所手寫的詩句,耕種的田地,釀造的新酒,陶造的器皿。
我是,你的歌者。在走近三十歲的當下,在陰鬱的海岸旁,輕輕哼唱生命的篇章,歌在風中飄散,而在我之上,你用手書寫,凝聚在我之中。
我是,你小小的,小小的使女。